收獲

根生坐在窗臺上，8樓的高度讓他著實顫抖并更加清醒著，他本可以縱身一躍，結束身后妻子的嘮叨與埋怨、兒子的不屑與輕視，只是他總感覺還有一些沒有完成并需要自己完成的事情。

“劉根生，我告訴你，你要是他媽的想去死，你現在就跳下去，別在這猶猶豫豫。沒有你，我和孩子照樣活下去，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?！?/p>

“媽，你就別再罵了，都什么時候了，他要是真跳下去怎么辦？”

民警和消防員拉著李清秀，防止她沖上去；兒子劉力捂著她的嘴，請求她不要再言語刺激自己的父親。妻子在后面破口大罵，直到現在，眼前坐在窗臺上想尋死的這個男人都讓她看不起。

妻子的責罵他根本聽不進去，腦海中權衡著生與死的利害關系，樓底救生氣墊已經擺好，圍觀的人大聲喊著：“跳啊，跳啊”，好像所有人都相信他會跳下去。

根生從里側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沓褶皺的紙，用顫抖的手慢慢鋪展開，這些都是他的文稿，其中也包括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希望他幫自己完成那么一本書。

文革期間，他的父親劉旺盛是個寫實文人，面對身邊被無情迫害的人，他執筆寫下了所見所聞，而這些他又只是深藏著，他不敢發表，因為整個家再也經不起他的折騰，對文字的癡狂讓他忘記了“營生”二字。去世前，他把根生叫到眼前：“這些都是我的文字，我是等不到自己的一本書了，希望你幫我出一本，在我墳前燒一本給我就行了?！备弥狐S的紙張，既怨恨又心疼，眼前這個即將老去的人讓他和母親受盡了苦難，一天好日子都沒能過，但是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，唯一的遺愿總得幫他完成。

劉根生完全遺傳了父親對于文字的敏感，也正因為自己文字的優美讓他結識了李清秀，并結了婚生了子。有父親的前車之鑒，他不希望自己苦著全家人，可是當他想著這些的時候，靈感一來，他便躲進書房寫了起來，“營生”又被他拋之腦后。

“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，現在這社會，還哪有什么純文人，單靠你那點錢我和兒子都能被你餓死。”

“再等等，再等等，會有一大筆錢的收入的，我這不是剛完成一些文字嘛?！?/p>

時間一天一天、一月一月、一年一年地過，李清秀算是看透了，指望著他手下的那點筆墨，甭說是吃好穿好了，有的吃有的穿就已經感謝觀音菩薩了。

“李清秀算是個好女人”，鄰居們常常這么議論著，這更加深了父母二人在劉力心中的印象。

“爸，你能不能先放下你手中的那些文字，想一想我媽和我，咱都到了什么地步了，你白天出去干點活、賺點錢，晚上有時間的時候可以寫啊，總不能全部擔子落在我媽一個女人身上吧？實在不行，我也不上學了。”

劉力剛說完，根生就一個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：“不上學，不上學你連字都不認識，怎么繼承你爺爺和我的事情？再一個，我靈感一上來我就得寫下來，干著活怎么寫，錯過了不就再也找不回來了？你還小，哪懂得名利和事業?！?/p>

“他們根本就不沖突，你的文字和咱們的營生本來就不沖突?！眲⒘ξ嬷鹄崩钡哪槪贿呁馀芤贿叴舐曊f，他怕當他說出這一句的時候換來的還是一巴掌。

晚上十點半，李清秀頂著雨在街角的肯德基找到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兒子。

“劉力，起來吧，跟媽回家去。”

“媽，我餓了，你給我買個漢堡吧，好久沒吃過了?！眲⒘θ嗔巳嘌劬Γ且豢趟哪樕蠏鞚M了委屈。

聽到這句話，李清秀一邊走向柜臺一邊流下了眼淚，她掏了掏口袋，在揉捏了幾遍之后給兒子買了個全家桶，這一次她想讓兒子吃個飽。

回到家，劉根生依舊在書房奮筆疾書，李清秀拉著兒子回到臥室便開始收拾起行李。

“趕緊收拾，帶你回姥姥家?！?/p>

劉力站在臥室門口往書房的方向看了看，他想讓根生過來說幾句話，更或者挽留住他和母親。

“還愣著干什么，這家里有什么好留的，留下咱娘倆都得吃苦吃死，你看看他像個掌家的嗎？整天就是文字、文字，文字他媽的值幾個錢？”李清秀提高了嗓門，故意說給根生聽。

劉力聽到清秀這么一吆喝，也放下了吃的趕緊回自己屋收拾起行李來。

喊完之后，李清秀坐在床上，靜靜聽著書房那邊的動靜，她還是想看一看劉根生到底是個什么態度。過了半個多小時，李清秀想這次真的是沒希望了，正當要起身繼續收拾行李的時候，劉根生趿拉著拖鞋無氣無力地走了進來。

“回娘家啊？也行，反正也不遠，去吧，過段時間等我有了那筆收入我就去接你娘倆去。那你先收拾著，我再寫會去。”劉根生平和地說著，越是平和，李清秀的心里越是生氣，越認為他是個無能的人。

劉力本以為父親能去挽留住母親，或者好好地和她談一談，湊耳一聽也讓他更加生氣。

回到娘家不知不覺半個月過去了，李清秀上下班間隙仍舊不斷地思索著和根生之間的生活，就算不為他倆著想，她也得考慮孩子的生活及將來。半個月來，她盼望著劉根生能給她打個電話或者見上一面，和她好好談談，夫妻之間沒有解不開的結，只要他倆努力，生活都會正常起來并逐漸好起來。可是，劉根生就是沒給她這個機會。

“我要和他離婚，受夠了這種狀態了?！崩钋逍惆炎约旱南敕ǜ嬖V了父母和兒子。

“孩子，你還是要再考慮考慮，結婚離婚看起來容易，但是牽扯的太多了，能將就的 咱先將就著不行嗎？當然，我們也不希望看你受苦，你感覺實在是過不下去的話，再和劉力溝通一下，不行就離了吧。”

“媽，我也不知道，但是我也確實對爸爸失去信心了。”

父母和孩子的話讓李清秀更加堅定了離婚的決心，可是內心深處，她還是不希望這個家庭就這么輕易得支離破碎，她還是想先和劉根生談一談。

“根生，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?！崩钋逍阒鲃咏o劉根生打了電話。

“清秀啊，我那么忙，咱晚點再談好嗎？我著急寫稿子呢?！?/p>

劉根生說完就掛斷了電話，電話掛斷的那一刻，李清秀已經做了最后的決定，她又撥通了電話。

“劉根生，我告訴你，我要和你離婚?！?/p>

劉根生舉著電話，久久沒有反應過來，等他反應過來時，頭腦一下變得空白，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過來，家庭就要支離破碎了。

劉根生急忙又回撥電話，遭到了一遍又一遍地拒接。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，環視著家里，還有什么是新的，還有什么是值錢的，這一切都是怎么變化而來的，他自己也理不清、說不清，可是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。突然之間，他感覺一切都沒有了。曾經在文章中所談論的“收獲”，此時此刻如此縹緲，他甚至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到底收獲到了什么，而付出卻是如此巨大。

劉根生慢慢站起來，他打開了窗戶，坐在了窗臺上，或許8樓的高度能告訴他一切。

劉根生要尋死的消息馬上傳到了李清秀和劉力那里，又氣又著急的李清秀快速趕到了家里，眼前的男人正坐在窗臺上看著樓下。

李清秀被消防員拽住，被兒子捂著嘴，慢慢冷靜下來，她也后悔剛才破口大罵，萬一他真的跳下去，還真不知道自己和兒子怎么活下去。

“爸，有什么過不去的，咱下來好好說說不行嗎，咱三個人沒有過不去的坎，這也是你一直說的一句話。”

劉力的話深深地刺入了劉根生的耳朵，任何東西不在乎，也得在乎孩子，也得在乎這個家。劉根生挪動了身子，這可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，縱使下面有救生氣墊，他們仍舊是萬分擔心。

“劉根生，你要是死我也跟你一起死算了，你舍得拋下我們娘倆自己走你就自己走，你個沒良心的?！崩钋逍汶p腿有些發軟，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罵他。

“我要是良心發現了怎么辦，你還和不和我離婚？”劉根生慢慢地從窗臺站了起來并走到了屋里，他沒有跳，在場的人都松了一大口氣，李清秀和劉力興奮地擁抱了差點分隔兩個世界的人。

后來劉根生對李清秀和劉力說：“我一直不知道我這么多年來收獲了什么，直到那天我從窗臺上下來，抱著你們的一瞬間我就全部明白了，你們才是我真正的收獲??！”